[小小说]阴错阳差

    贾影一走进文化馆，就看到了那辆停在院子里的黑色小轿车，小轿车的旁边立着两个陌生的人。贾影根本就不会想到这小轿车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他马上敏感到馆里的同事们看自己的眼光有些与平素不同，他忙飞快地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上衣并没有扣错钮扣，下裤也没有开天窗，他正在疑惑之中，那个小轿车旁边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跟自己打上了招呼：“喂！你是贾影同志吗？”
　　“嗯！你……”贾影点了点头，这一刹那，他马上意识到同事们眼光异样所在。透着一股穷酸气的文化馆，平素是难以进来一辆小轿车的，更何况这小轿车是冲着自己这个“小萝卜头”来的，贾影马上涌出些惶恐：“你……找我干嘛？”
　　那年轻人堆起笑容说：“我们是环卫局的，我们局长请你去一趟。”
　　“你们局长请我去？干嘛？”贾影有些惊异，不明白自己这个小小阅览室的管理员与环卫有什么关系。
　　“你去了就知道了。请上车吧！”年轻人指了指小轿车。
　　周围的同事们无不带着嫉妒的口吻起哄道：“去吧！去吧！小轿车来请你，还摆什么臭架子！”
　　贾影只有顺从地坐进了小轿车，小轿车启动的那一刹那，贾影虽不明白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看着窗外闪过的同事们，心头又倏然升起些神气来。
　　到底是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贾影还未完全品出这座小轿车的舒服滋味，环卫局就到了。年轻人将贾影领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小会客厅，殷勤地给他泡了杯香茶，然后恭敬地说：“你先坐会，我去请我们局长。”
　　不大一会，那年轻人领着一个罗汉般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贾影赶忙站了起来，年轻人忙介绍道：“这是我们鲁局长，这是文化馆的贾影同志。”
　　鲁局长笑盈盈地伸出手来：“好哇！贾影同志，感谢你呀。”
　　“感谢我？嘿嘿！不用谢！不用谢！”贾影嘴应着，心里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谢我什么？”
　　鲁局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省报来，摊放在茶几上，指着头版上那幅一个风姿绰约的姑娘正在朝阳下挥舞着扫帚的图片，说：“这是你照的吧？照得不错嘛！宣传了我们市的环卫工作！”
　　　贾影忙定睛看去，那副图片旁赫然题着一个标题：时代的美姑娘，图片下面还有一行字：浅江市文化馆贾影摄于浅江市东方路。
　　贾影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嗯！是我照的，是我投给省报的。”
　　鲁局长笑容可掬地说：“贾影同志，我代表我们全局的环卫职工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为环卫工人争了光！争了气！现在社会上有些年轻人不愿干清洁工这一行，瞧不起清洁工！可你却热情讴歌清洁工，这是你的思想觉悟水平高！”
　　说得贾影心里美滋滋的，禁不住在心头欢呼起来：“哈哈！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啊！”
　　半月前的一天，他贾影遵照夫人之命，找馆里的摄影干部小钱借来一部“傻瓜”照相机，为儿子的生日留影，为了熟悉操作，以免在夫人面前丢丑曝光，他装上胶卷后，偷偷走到街上，想随便找个景物小试身手，无意中，他看到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姑娘正在不远处清扫大街，他就鬼使神差地照了下来。没想到胶卷冲洗后，这个小试的镜头居然很成功。他剪了下来，正准备背着夫人毁掉，蓦地想到摄影干部小钱常有类似的照片披露于报刊，隔三差五寄来的稿费足以令全馆同事眼睛瞪得鼓鼓的。他顿时心里一动，我何不把这张照片也投寄给报刊，碰碰运气呢！于是他悄悄将这张底片洗了几张，想学着小钱那样给这几张照片题个标题，然而苦思冥想，想不出合适的，于是便决定将此矛盾交给编辑，只在照片上注明摄在什么地方、自己的单位姓名，便分投给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几家报纸，没想到居然在省报登出来了。他贾影现在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话了：“鲁局长，宣传你们环卫工作是我们文化干部应尽的责任！我就是要让社会上对你们的工作能够理解和支持。”
　　鲁局长击掌道：“好好，希望你以后还要多多宣传我们的工作哦！”
　　贾影神采飞扬地说：“那当然！那没有话说！”
　　热闹了一阵，贾影站起来要告辞，鲁局长却风趣地说：“我们请你来是特地向你表示谢意的！谢意也要真心实意，不能来空的嘛！”
　　闹了半天，贾影才明白鲁局长是以宴请来表示谢意。
　　这顿午宴是在贾影平素只闻其名未进其门的“四季香”进行的。那一种豪华的场面以及那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也是贾影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一个局长、两个书记、三个副局长，外带财务科长和司机，七个环卫局的重要角色都轮流和贾影碰杯，只喝得贾影晕晕糊糊像神仙腾云驾雾般的快活。“想不到区区一幅照片就带来这么大的快活！老子从今以后如果不天天拍照投稿，就真是他妈的大傻瓜！”贾影借着酒意在心里发着誓。
　　酒宴毕，已是下午上班时分了，鲁局长又特地叫小车把贾影送回文化馆。
　　贾影回到文化馆，自然平添了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态。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快乐的小调。这时，只听办公室的汪主任冲着自己叫道：“贾影，你回来的正巧，宣传部来了电话，要你马上去见华部长。”
　　“哈哈！部长要见我？这真是他妈的亘古少有的稀奇事！我到文化馆工作了上十年，连一句话都没有捞到跟部长说，今天居然要见我！肯定又是为那登报的事了！部长肯定是为发现属下冒出个才子而惊喜，肯定是要当面称赞鼓励几句！妈的，今天真是大快人心！”贾影得意洋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有小车来接他，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情绪，仍然春风满面昂首阔步地向市委大院而去。
　　一走进部长办公室，贾影就看见了那张在电视上熟悉的脸。他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华部长，我来了，我是文化馆的贾影。”他想，部长的脸马上就会溶进和煦的春风，不料，他看见的是部长那张脸更加锐利，泛着铁青之色。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部长紧绷的嘴唇挤出一句话来。这真是如春天里骤然轰响的一阵霹雳，把贾影的一点酒劲都震得不剩分毫了，他战战兢兢地问：“我……我……咋？”
　　部长拍着那张厚重的古铜色的办公桌说：“你还跟我装糊涂！你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贾影这才看见桌上摊着一张赫赫的中央级的大报，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那张“清洁工姑娘”的照片刊登在上面。
　　“这……不是……很好嘛？”贾影有些不解地小心翼翼地问。
　　“好个屁！我们市里有那么多好的典型你不宣传，反倒揭自己的丑！告诉你，市里有领导借你这件事批评我们整个宣传战线在宣传倾向上存在着问题。”
　　贾影越听越糊涂，大好事怎么会变成大坏事？难道现在不是白天而是黑夜？他擦了擦眼睛，过细地去看那张报纸，问题终于看出来了，那幅照片的下面，加了一首打油诗：“正是上班之时，灰尘遮天蔽日，人们掩鼻而窜，尽职还是渎职！”再仔细看那图片，那清洁工扬起的扫帚背后，果然隐隐约约有人掩鼻而窜。妈呀，该死的编辑，你何苦跟我加一段歪诗呢？贾影顿时惊得筛糠一般：“我……不是……”
　　部长却根本不想听贾影的辩解，厉声说：“你回去跟报社写份检讨，就说你这是为了登报而搞的假报道，挽回影响！否则的话，我饶不了你！”
　　“好好，是是！”贾影唯唯诺诺，像蔫了的黄瓜。饭碗捏在人家手中，有什么法子呢！怪只怪自己手痒，要去拍那张照片，我今后若再去拍照投稿，我就是他妈的天下最大的傻瓜！
　　贾影怏怏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中。推开门，眼中有了一点亮色，屋里正坐着一个穿着鲜艳的姑娘，正跟自己的老婆在拉呱什么。贾影觉得这姑娘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正欲细看，那姑娘早已站了起来，笑盈盈地冲着自己嚷道：“贾大哥，你回来了！”说着就抢着去握贾影的手：“贾大哥，真是太感谢你了！让我见了报，出了风头！”
　　贾影这才想起这就是那个使自己吃香喝辣的清洁女工。他本想冲着她发泄几句，又一想，这岂能怪人家！便只有“嘿嘿”两声，挤出点笑容来。
　　那姑娘太兴奋，也没注意到贾影的神色，仍然闹喳喳地说：“贾大哥，不瞒你说，我今年24岁了，过去想找个条件好的对象真是难死了！人家都嫌我工作不好，说我是什么垃圾千金！哈哈！现在不同了，今天一天我就收到了全国各地三百多封求爱信！多亏你登在报上的那张照片！哈哈！我如今可以择优录取了！贾大哥，我这是特地来向你表示感谢的！这点礼物请你收下，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贾影这才看见沙发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姑娘又热闹了一阵，这才告辞，临走时，又说了不少谢谢，还给贾影丢了个媚眼，闹得贾影啼笑皆非。
　　贾影勉强带笑地送走了清洁女工。一回头，脸色又变了，只见妻子手叉着腰，摆出一副“孙二娘”的样子，厉声喝问：“好哇！你个贾影！你干的好事！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我就跟你下不了地！你说你跟这个垃圾千金有什么关系？你为啥单单给她照相？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总是吃在碗里看着锅里，总想打野食！”
　　以往遇到今天的这种场合，贾影总要极力辩解一番，再加上千哄百哄，许诺发誓，直到妻子又变成一头温驯的小羊，将一场闹剧化为喜剧。可今天，贾影却一点精神都没有，这一天所经过的恶作剧使他心情坏透了！他想跳起脚来骂娘，却又怕火上加油，使家庭初起的硝烟弥漫成大的战火，周围居住的都是一个单位的，那么就更无地自容了！于是，贾影在心里狠狠骂了声娘，嘴里说了句“我去接娃”，一甩手，耷拉着脑袋出了门。
　　贾影无精打采地来到了儿子上学的学校。学校门口，家长们正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聚集在一起闲聊。贾影正想找一个角落蹲下来舒口气，蓦地听见旁边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好像在谈论与自己有关的事，他忙侧耳听去：“我看这图片登得好！替我们说了一句真心话！出了一口气！”
　　“妈的，人家大城市清扫大街都是半夜没有人的时候，偏偏我们这座城市怪，你上班下班，她来扫地。”
　　“我看哪，这拍照的这个人肯定有后台，才不怕鬼。”……
　　贾影像塞了一团棉花的心里总算透了口气，突然之间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