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魔王的传说

　　


　　


　　一、重归


　　


　　那一年冬至，我独自回到翠云山，芭蕉洞的大门已经锈迹斑驳，长满苔藓。云际依依旧林熟悉，断崖荒草山路依旧。乔松旁几只野鹤信步闲走，垂柳枝头山莺在放声歌唱。石梯上依然藤葛攀笼，荜萝垂挂。


　　我推开那道已经尘封千年的大门，手指上沾满灰尘。山洞里灯火辉煌的过去已然不再，只有灰暗、腐蚀、阴森。白色的蛛网仿似布下天罗地网，绕满了整个房间。我轻轻扫拨，一步一步，慢慢走进铁扇公主当年曾住过的那间房屋，一切都已腐朽，房间里充满了岁月流变中腐朽的味道。我走得很轻很轻，害怕惊醒那些曾经。


　　我坐在冰冷的石床上，不知不觉，我感到有些倦了——三年的路程的确让我感觉到道路的漫长和孤独。我轻轻的擦拭额前的汗水，可惜我却永远都无法擦去那些记忆。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死于一千年前的疾病。然而我的深情却没有办法随着她的离去而逐渐冷淡，这一千年来我都在回忆，用怀念来纪念我们之间那段浓烈不渝的爱情。


　　时光在我桀骜的脸庞上刻下苍老和皱纹。这是岁月对生命的掠夺和覆盖，我只有回忆，用回忆来呼唤那些曾经。那些溢出的柔情曾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好和永恒，以为幸福和快乐才是结局。可是生命的戏弄和上苍无情的剥夺中我失去了所有。我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牛魔王，拥有七十二变，可以长生不死。可竭尽全力想尽办法耗完温柔我却依然无法挽留她的生命，我多么希望，可以用修行，或者是我的生命来换取她的重生，又或者，哪怕只是延续她若干年若干天的生命我都心甘情愿在所不惜。可惜这些都只是我一厢情愿臆想，前尘早已将宿命注定，我束手无策回天乏术，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躯体在我怀里逐渐变冷，看着她的灵魂随云彩飘去，直到再也回不来感觉不到。


　　每次忆起这些我都会禁不住流泪满面，叹息不已。那些凝滞在黑暗中冰凉的狂想，从我的脑海中轰然滚过，在我胸中形成沉淀，成为负荷，铸就了我这一生不可缝补的遗憾。


　　我曾试着想忘记那段过去，随便某个城镇某个山洞随便找个女人对她说句我爱你，就像以前经常演绎的那样，满嘴山盟海誓，情话说得感天动地。任凭我爱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也可以和你朝朝暮暮相拥到老。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法术握在手不灵验了，馒头放在嘴里却变成石头了。她们无比惊恐和厌恶的望着我这张丑陋的脸。“多么荒唐的一头牛呀，拿着牛屎对你说我爱你。”


　　盘旋在我身上的蛀虫、苍蝇、牛虻和蚊子们，请你们，真的请你们，稍微离我远点，可否给我留点空间，给我一个可以靠近她的空间？


　　朋友，你有没有尝试过这种孤独？在仰望苍穹的时候，看流星一颗颗无助的陨落，是如此仓皇而又无能为力。在俯视众生的时候，看她们成双成对携手终老，是如此的美丽般配幸福美满。而你，却只能在缘分的百转千回里固守相思。


　　


　　二、朋友


　　


　　孙悟空是个好人，可他的脑子至少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烧坏了。每个人的都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路，他选择了佛，我选择了魔。这注定我们是对方生命中无法躲避的绝顶对手。那一场斗，我们打的地动山摇鬼哭神嚎。没有赢家，我们都输给了自己。


　　曾几何时，我们还是兄弟的时候，我奉劝他要面对现实，不要为一些虚妄的东西而沾沾自喜。他没听进去，所以他走上了那条漫漫的西天之路。后来他们确实是取得真经了，他也修成正果成为斗战胜佛。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的理想是真确的，但只有思想可以填饱肚子么？有了崇高灵魂的人们就可以安逸舒适的生活下去么？当他某天走进空空如也的寺庙里问虔诚的信徒与众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吃的么？”时，真理轰然倒塌了。


　　如果说真理和信念可以使某些人得以升华，那么努力和勤奋才是保证升华的前提条件。任何强加于凡人身上的真理都会因食不果腹的尴尬现实而显得如此拙劣和愚蠢。我们离现实很近，离理想太远。谁会对一只小妖精的吃饭问题感兴趣么？谁会对一个凡人因无钱医治疾病而发发慈悲么？财神在花天酒地的供奉里早已偏离了原来的向度，你看有多少善良的人们不都是一贫如洗？而多少凶残刻薄的人却享受着荣华富贵？


　　那天一只不知名的小妖问我，牛大哥，我给您供点东西，你能使我变得强大和富有么？我回答：抱歉，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馈赠或者承诺。而在财神那里，香火从来就不曾断过。任何给他提供好处的人鬼神妖面对的都是一路绿灯。可我能改变什么吗？不，不，亲爱的朋友，我不能，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只是只妖精，看见阳光我就会觉得恐惧，听到人声我就害怕得藏起来。我只想能够爱我所爱活得快乐逍遥，可你们谁能体会我的这种感受呢？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历尽沧桑磨难。杀戮在我生命中腥风血雨了太久。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吃什么唐僧肉，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什么长生不老，我的出场纯粹是为了配合剧情的演出需要。我的孩子因他们四人走西天而离我而去，至爱的女人因为孙悟空借芭蕉扇的误会而对我记恨终生。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凡人，不用修炼不用妄想不用指望什么长生不老，我也可以爱我所爱幸福美满儿孙满堂。可惜现实却由不得我来选择。


　　人们总是用鄙视的目光看我，“滚开，臭妖怪。”连我最信任的兄弟孙悟空也这么和我说话。我强颜欢笑，对酒当歌。其实有谁能知道我心中有多么难过。现实中我比谁都要努力，全心修炼一刻都不敢怠慢，否则我又怎能成为万千妖精所景仰的魔王？可几万年的修行却只换来这龌龊的魔身一具，来顺应这场精彩绝伦的神话大戏。


　　


　　三、过去


　　


　　我躺在一片空阔柔软的草地上，听着涓涓溪声与喜鹊的欢叫。我又开始怀念了，记得最爱的她曾对我说过：“只有前世擦肩五百次的人，今生才会换来一次的相逢。”亲爱的良人啊，我们前世都已历经了多少次百转千回？


　　我还是把过去通通都埋葬吧！我把最爱的她也埋葬了，埋在深山密林，那里有不被世人骚扰的宁静。那么请准许我开始喝酒吧！我这个倒霉的妖怪连最爱的女人都失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存活在这虚伪的人间，还有什么资格在回忆着那些旖旎的过去。


　　埋葬了至爱的人后我开始在凡间四处流浪，穿州过县，遇到强盗和骗子，农民与剑客，歌女和色狼，信徒与浪子……我觉得他们活着都没有什么意义，功名与富贵，掠夺与杀戮，快感与纷争……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是如此的虚妄，我看在眼里，藏在心里。我知道自己命，这一生，注定要在离别、怀念和回忆中度过，乃至在残忍孤独的寂寞中度过。


　　我不断追忆着那些逝去的似水华年，因为我知道，能够回忆起来的那些曾经是不会随着岁月的年复一年而冲淡开去。


　　坐在黑夜，凝神归元。尘世沧桑，大地寂静。这个时刻，我才感觉自己是如此真实的熔入在这个尘世的灵魂之中，像一尊佛，拈花含笑、神态安祥，心境澄明、神情淡定。


　　------全文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


　　


　　洪错2005.12.04于古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