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人入骨 淫而不色”：“中国第一声优”的罪与罚

　　在网络这个虚拟的情色世界里，叶倩彤被冠以“中国第一声优”的称号，“酥人入骨，淫而不色”背后，是中国首例网上制作传播淫秽电子信息犯罪。

　　南都周刊主笔石扉客 实习生王丹阳 上海报道 插图李峰

　　酥人入骨的“叶倩彤”

　　尹楠第一次见到自己兼职打工的那家公司三个同事，是在法庭上。

　　那是2009年10月21日，上海市徐汇区法院刑庭，尹楠和他们一起站在被告席上。

　　四个人共同服务的，是上海华凡信息技术有限公司。这三个男同事，分别是公司的法人代表龚鸣、技术部经理张悦和编辑张自伟。

　　四个人第二个共同点，是被指控的罪名，检方指控四人涉嫌非法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

　　华凡公司现在已被查封的网站，曾经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动听中国。在那里，尹楠有另外一个更响亮的妩媚名字—“叶倩彤”。比这个名字更加吸引人的是“叶倩彤”的照片，外貌娇柔，身材姣好；照片旁边，是一段让人忍不住联想的自我介绍：“我喜欢最真实的生活，用声音和身体诠释人之本性。”

　　在真实世界里，叶倩彤的名字叫尹楠，这个24岁的山东姑娘负责给华凡公司的产品提供远程配音。做这份兼职时，她还在成都上大学，尔后又在北京打工。

　　判决书显示，自2008年1月起近一年时间里，无论是在四川音乐学院主持播音系读大四时的寝室里，还是毕业后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工作时租住的小屋里，尹楠都在自己的电脑前陆陆续续为华凡公司配音。

　　她读的是四部流传在网络上的著名色情小说，其间密集夹杂着接二连三的床上情景。凭借四年积淀的播音功底，尹楠每过几分钟就要酝酿一阵惟妙惟肖的“叫床”、“呻吟”和“娇喘”。

　　与此同时，早在2008年1月，“叶倩彤“这个名字就已是网络世界里的草根红人，百度贴吧和QQ群里，叶倩彤的有声小说被争相传送。搜索引擎里，“叶倩彤”始终是热搜的关键词。百度有她121000、谷歌有她540000多项搜索结果。

　　在网络这个虚拟的情色世界里，叶倩彤被冠以“中国第一声优”的称号，在听过她配音的网络评论里，好评如潮。对她的声音，流传最广的八字考评是：酥人入骨，淫而不色。

　　动听中国

　　和网络上鼎鼎大名的“动听中国”比较起来，一手打造它的华凡公司办公地点显得有几分寒酸。

　　上海徐汇和闵行两区交界处，凯旋南路31号一栋简易的商务楼里，底楼一间130平方米的房间就是这个公司的办公室。房间被隔成多个小间，十来个员工，十几台电脑，就是这个公司的全部家当。

　　华凡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一种叫做“超印速”的专利发明。它将网络博客、聊天记录等转译成电子文档再成书。这些书“没有书号和价格“，专做爱个人收藏的散户上门生意，多则会一印几十本，每本三四十元。

　　今年2月10日，接到群众举报，上海市公安局治安总队治安行动队对其突击检查，龚鸣、张悦、张自伟被拘捕。搜查清单称，在张悦的IBM笔记本里，搜到831个“涉嫌淫秽音频”。

　　其中，《金鳞岂是池中物》、《天地之间》、《少妇白洁》、《高树三姐妹》四部淫秽小说，里边是主持叶倩彤时长8300分钟的声音。它们被锁在主页一个旮旯处的“都市激情（后改名为动听中国—夜话）”栏目下。

　　作为同栏目主持中最出类拔萃的声音，半数以上的“淫秽声频”都是尹楠的作品。“都市激情”还有另外13部短篇淫秽小说，分属不同人阅读。

　　2008年1月初，QQ群“北方配音盟”里出现一则招聘配音演员的兼职广告，吸引了尹楠，对方给她发了小段试音稿，当她念完发回后，对方立刻同意聘请她。

　　在一份华凡公司经营状况清单里，记者看到，听众收听20分钟一小集需5个听币，1元人民币可以购买500个听币，下载则听币翻倍。而华凡公司开的实习工资是每念一小时40元，每半月至1个月汇款。配音圈里的相似工种，有的时薪可达300元。而接受40元的廉价，是因为尹楠知道自己还是个在校生，况且自己“很缺钱”。

　　从2008年1月到10月，除发去念好的音频，她给对方留下的是一个姓名、一个账号和一个电话号码。其间，尹楠和公司只通过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是网名叫“520空心人”的声频编辑张自伟。

　　在第一部作品《天地之间》念到第十集的时候，床戏开始密集，尹楠察觉到了不对劲。虽然自己都听得脸红，“但想到缺钱”，另一方面，也作为一种专业要求的发声练习，她还是坚持下去。

　　尹楠说，对自己和同专业的同学来讲，即使声仿床戏场面，都是种“配音艺术”，专业要求模仿各种场景下的喜怒哀乐声。《色，戒》、《美国往事》、《发条橙》中的类似场面发声法都是她的专攻。

　　在一个人的晚上，这个女生独自戴着耳机，用自带的设备，录着淫秽小说。

　　从撞见那则招聘广告，到被对方认为“声音最好听”而受聘，到顺便当作“发声练习”， 直至“行为终止”后的第五个月，尹楠才知道自己在不知情下已犯下10个月的“罪”。

　　“要下载听币的，我没有听过。”她告诉辩护律师徐一鸣说，自己甚至不关心这些小说被投放何处，栏目暗藏在哪里，至于效果如何，还是同学搜索进入后告诉她，“一般，没有台湾的0204声讯台里的好。”

　　大学四年里为国外经典电影配床戏的时候，她一直惯性地认为一切尽在情理中，甚至庭上其余被告的辩护律师都投之以同情，“这样具有专业技能的专业人才，是否有必要动用刑法？”但法律并不会因无知而动情。全国律师协会刑辩委员张培鸿说，依照“罪刑法定”原则，再不知情，再无主观恶性，在法律条文面前还是无可抗辩的。

　　“第一声优”的双重身份

　　9月下旬，律师徐一鸣在上海市看守所里，见到这个让网友极尽想象来勾画的“叶倩彤”。徐律师说，“那么好听的声音，跟长相完全不符。”徐一鸣对尹楠的印象，只有“清纯”，而法庭上，其他亲眼看见尹楠的人，也旁证着，“不怎么好看，胖乎乎的”。

　　这个被网友封为“中国第一声优”，现实生活远没有网络上来得精彩。

　　在庭上前一星期，徐一鸣在上海浦东汤臣中心办公室里，突然来了两个“衣着朴实”的老人。他们是专程从山东东营赶来的尹楠父母，一见到徐律师，就声泪俱下，央求道，“救救我女儿！”前后三次到上海，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都是在火车上日夜兼程地站过来。

　　尹楠父母都是“钻井工人”，原籍天津，为支援油田建设来到山东。被女儿昵称为“我们家的大宝贝”、“臭老头”的尹楠父亲，在女儿事发7个月内，一下瘦了20斤，“憔悴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尹楠的一副好嗓子是从小培养的，高中学美声、大学念播音专业。“家境极其一般”的父母，为了让女儿能上每年学费高达1.7万元的播音专业，竭尽所能。

　　在尹楠通过律师转交给父亲的信上，整页是方正顶格、略显稚拙的字迹，“这些天我没有停止过专业练习，我永远是你们的骄傲。”

　　在庭上，一家人相遇。当尹楠稚气难掩地在庭上哭喊着爸妈，马父曾一度差点晕厥。“这毕竟还是个孩子。”徐一鸣半无奈半可惜地说。

　　在大学期间曾为台福食品配广告、为三亚电视台录制台标的尹楠，本来可像她的同学，毕业后在北京的各种文化传媒单位担任主持。“我们也经常去些棚里录床戏，给什么读什么，这没什么。”一位熟知她的大学李姓同学说。

　　在那位同学看来，“尹楠开朗活泼，人缘也很好，专业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在尹楠个人日志空间里，她跟所有女孩一样，会写一些感性的话，“我梦想跟卡门一样，但是不是每个卡门都那么幸运？”

　　在她的网络日记中，她说，在北京的那段日子“忙而单调”，还要每天强迫自己远离“肉、米饭、炒菜、酸奶”来减肥；2008年年底，她在一家文化公司找到了工作，“做配音工程”。

　　在远离那份“让自己都脸红的兼职”5个月后，2009年2月27日，北京市朝阳区公安局敲开了她的门。第二天，她被移交上海市公安局。

　　原本，她可像其他栏目“声优”一样永无音信，跟张自伟唯一一次的通话，让警察找到她的踪迹。

　　有意识的越界

　　从“专技人员“到”犯罪嫌疑人“往往一步之遥，和尹楠一样，龚鸣的越界也有特殊偶然性。

　　以10万注册资本起家的华凡公司，和它的“动听中国“共建于2006年初，创始人龚鸣毕业于上海大学数学系。案发前，“动听中国”拥有200多万集、7521部有声读物。

　　“没时间读书，就听书吧。”这是龚鸣在创办“动听中国”网站之初的构想。都市人生活节奏的加快，让他看到还是空白的“有声化”读物的市场前景。这个大胆创意为他掘到了第一桶金，“动听中国”迅速成为全球互联网音频资料类网站第一名，注册会员更是达2万余人，收听用户遍布北京、上海、广东等全国各大省市乃至境外地区，点击数达200余万次，下载数26万余次。网友在论坛上发帖积分，再用积分下载声频，自赚自用。在2008年之前，一切都是健康的，但网站的年利润只有单薄的1万元。

　　随着类似网站的相继出现，竞争日益激烈。在这种形势下，网站有关负责人向龚鸣反映，网站点击率不佳，需要寻找新的利润突破口。

　　眼看着网站陷入危机，技术部经理张悦发现了一个契机，在作为一个频道的“网友上传”通道里，出现带有淫秽色彩的音频，在网友中反响不错，于是向龚鸣提议。

　　虽然明知在网上传播淫秽读物属违法，但同时深谙网络技术之道的龚鸣，也知如何通过隐藏或者撤销涉嫌违法内容的方式逃避警方的眼睛，于是为效益计，还是让龚采纳了这个建议。

　　新栏目是龚鸣起名的，起初叫“都市激情”，张悦作为网站的技术维护者、全程参与。龚鸣的情理，在于横向比较里，他的网站淫秽度不算严重。

　　事实上，华凡公司的出资者并非龚鸣，而是他的一位美籍华人朋友。他的辩护律师朱薛峰说，龚鸣虽身为法人，但他“只是一个技术骨干”，公司实际决策权是掌握经济命脉的人说了算的。

　　30岁的龚鸣，大学期间做过机房管理维护、开发过人力资源网站，毕业后受聘于名企做ＩＴ行业研究。他在业界是小有名气的成功创业者。

　　2008年初，“都市激情”上线后，龚鸣推出了一套新的收费计划。据媒体报道，起初网站采取采编、网友自行上传的淫秽音频文件的方式，制作传播淫秽音频。节日渐渐火起来后，网友提供的内容逐渐不能满足网友的需要，网站便决定在网络上多方面搜集淫秽信息以拓展内容来源，工作人员提出招聘专职播音员为“都市激情”录制淫秽小说。

　　“动听中国”进入上海警方的视野，源于一项由公安部等七部局联合组织开展的“全国整治互联网低俗之风专项行动”。截止到2009年10月底，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宣布，共查处包括网络小说、手机小说在内的淫秽色情和低俗网络文学作品1414种，关闭传播淫秽色情文学网站20家，累计删除淫秽色情文学网页链接3万多个。

　　而“动听中国”成为中国首例网上制作传播淫秽电子信息犯罪的网站，特殊之处就在于传播的是音频文件而非人们惯性思维里的视频文件、文字文档。龚鸣、尹楠等四人因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被捕。

　　“牟利”并不代表“盈利”。在一份侦查资料上，记者看到，听众共为“都市激情”贡献了22000听币。“事实上是亏本的。”朱薛峰律师说，在业内潜规则里，把注册数和点击率做高做低，都是“技术上可行的”。在“淫秽声频”数量仅占网站内容千分之一的情况下，即使是法庭上，龚鸣也无法回答“都市激情”到底带来多少收益。

　　“我生病了，才出院”

　　“叶倩彤”被捕以后，就有网友发帖讨论其将会被判多长时间的刑罚；法院做出判决后，网友对其刑期是否合理发起了讨论。奇怪的是，一方面是众多网友赞同“判得不重，判决很公正”的观点，一方面是大量网友在网上寻找其有声读物的下载。截止11月17日，叶倩彤百度贴吧中有258个主题、1436个帖子，留言人数多达数十万。

　　一些无法“享受”她的小说的粉丝抱怨着“不许百姓点灯”。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性研究所所长潘绥铭对记者表示，这不是执法而是立法的问题，在人民没有立法权的中国，讨论再多也是白费口舌。“公权力是否可惩治私领域的行为，而扫黄的法理依据何在？”

　　在一篇文章中，潘绥铭写道：当官方对性教育仍避讳不谈，也不能干涉公民去别处“乞求性教育”，“因为寻求性知识是公民的权力。”

　　依照11月3日上海警方新闻发布会上的说辞，这是中国首例网上制作传播淫秽音频电子信息犯罪。张培鸿律师告诉记者，对于传播淫秽物品，在欧美各州地会拉出不同分级和底线。在我国香港，就没有法律禁止任何人在网上上载或下载激情物。“更何况此案在界定淫秽物品时，该不该包含音频？”

　　龚鸣等三名“骨干”被捕后，以技术立命的华凡公司眼看着树倒猢狲散。春节后第一个星期，公司财务孙旖旎来到办公所在的申懋商务中心物业处退租，“我们经营不下去了。”４月５日，人搬电脑，一同撤离。

　　可当记者致电旖旎，她狐疑问道“发生什么事？”并表示自己去年年底就辞职了；记者再致电作为公司诉讼代表人的傅小其，对方则犹豫间连声道：“你到底找谁”，并让记者别再打电话。

　　一名已流散至外的公司员工对网站被封不讳惋惜，几年间累积的声频也永久尘封。这种规模和气候是其余同类网站不可比拟的，“这意味着这些东西永远找不到了。”

　　因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龚鸣被判3年6个月刑期，他没有上诉，他的妻子王凌表示“接受判决”，“不就3年6个月吗？现在都已经过了8个月了。”而龚父则有几分不解，这么多低俗和色情网站，他儿子怎么就这么倒霉赶上了？

　　同样的罪名，一审被判两年有期徒刑缓刑两年后，尹楠即被打开手铐当庭释放。一家三口迅即离开上海。在这个24岁的山东姑娘从来没有到过的城市里，她只在两个地方来回呆了8个月：浦东的上海市看守所和浦西的徐汇区法院。

　　尹楠山东老家的电话始终无法拨通，“可能换号了”，徐一鸣说。在这个律师的印象里，尹楠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回老家后砸锅卖铁也会将三万罚款付清。”

　　徐一鸣说，尹楠从华凡公司一共应获得6000元的配音薪酬，一直到案发时为止，这家公司还拖欠她2000元薪酬。

　　在尹楠久未更新的人人网主页上，触目皆是朋友和同学等询问去向的留言。10月23日，网页上有了最新的一次更新：“我生病了，才出院。”（文中尹楠为化名，感谢上海市徐汇区人民法院宣传科、上海东方理律律师事务所对采访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