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你的脖子有问题

    “你，就是你！坐在第三排的那位同志！说你哪！你的脖子有问题！”
　　坐在台上那张铺有毛毯、架着话筒的桌子后面，伸出指点江山之手，伴着雷霆万钧之势，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我们单位专门从市里最大医院请来的颈椎学专家。
　　鉴于这位连连自称“我算不上全市颈椎学第一专家”的专家，下巴总是抬得很高，又总是拿眼白看人，所以就连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位造诣深厚、德高望重的著名专家。
　　我们领导之所以会请这位著名专家来单位开办颈椎保健讲座，是考虑到同志们一天到晚伏案疾书，不少同志常常觉得肩膀酸、脖子痛，有些老同志还得了肩周炎、骨质增生。
　　之所以会一天到晚写个不停，并不是同志们素质不高、效率太低，而是上级来的最新讲话一个接一个，这个二十页的还没贯彻完哪，便又来一个三十页的。
　　按照我小时候对农村生产队的印象，像这样的讲话由生产小队长拿着报纸念念就行了，广大社员都听见了，就算贯彻到底了。
　　可是，那毕竟是过去的年代。如今讲究的是继承创新，灵活运用。更何况，像我们这样的高级机关，照抄照念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必须要在吃透精神的基础上，拿出切实管用的贯彻措施来，这才叫学好用好了，落到实处了。
　　要知道，过去的生产小队，一队只有一个队长，连副队长都没有，所以对广大社员来说，一个上级讲话只听一遍传达就行了。
　　而现在，生产小队长不见了，部长局长却多起来了。这都是国家进步、社会发展、鱼食俱进结出的硕果啊。
　　部长、局长们的水平能力，毕竟要比我当年的生产小队长高出很多。对上级的同样一篇讲话，每个领导干部都要在吃透精神的基础上，从各自的角度专门给大家讲一讲如何贯彻。
　　既然都要讲，就都得有稿子。所以，底下同志们的颈椎就常常出问题。
　　如果您哪天在大街上碰到一位脖子上贴着三到五块伤湿止痛膏的年轻人，那就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可能是我们单位的人，而不是找活干的民工，因为民工的皮肤没那么白净。
　　如果您有幸碰到一位脑袋一直朝一个方向歪着，甚至还每走三步半就停下来敲敲肩膀、转转脖子，并辅以痛苦表情的中年人，那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我们单位的人，而不是正在练习某种中华传统健身功法的退休工人，因为退休工人不会戴度数那么大的眼镜。
　　总而言之，我们领导请著名专家来讲座的决定，便受到了大家的广泛欢迎，著名专家的讲座现场便人头攒动。你不欢迎也不行，领导说了，今天不干活，都去听讲座。
　　人一多，著名专家就显得极其认真负责，就连人的颈椎是怎么长出来的，跟猪狗的颈椎有啥区别，都讲到了，确实是令人耳目一新。
　　不愧是著名专家，非常善于理论联系实际。他不但从理论高度和学术角度出发，从生理学和进化论着眼，把人的颈椎与猪狗颈椎的区别说得深入浅出，而且还极其善于引用具体事例。一个观点配一个事例，把大家听得不亦乐乎。
　　讲着讲着，著名专家说：“下面，请哪位脖子有问题的同志，上台来，我再具体地给大家讲一讲。”
　　话音落了，台下静了，谁也不肯站出来并走上台去。谁敢上去？这不等于给在场的领导干部们，留下一个身体不好因而未来发展将受很大限制的印象吗？
　　只懂医术不懂官场的著名专家，等了半天无人回应，便以炯炯目光往台下巡视。最后，便手指第三排，喊出了开头的那句话。
　　第三排？第三排坐着一溜几十个人哪，究竟说谁？这几十个人便都很紧张，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不像前面两排和后面几十排的其他同志，一个个都努力地扭转脖子或伸长脖子，一是想看清在说谁，二是证明自己脖子功能健全。
　　著名专家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哪！坐在中间的，头发有点儿自来卷的，鼻子很高，眼睛很大的那位！上来上来，就是你，你一直在揉脖子、转脑袋，我早就注意你了！”
　　原来是说我。还能有谁长这么帅？就是我齐桓大帅。事实上，我确实一直在揉脖子、转脑袋。
　　坐在头排软椅上的部长回过头来说：“小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快上去！”于是，我就只好健步走上台去了。
　　各位读者，不知您看过反映“温化打哥命”的影视片没有？不知您对批斗“揍恣派”的万人大会场面有印象没有？
　　这会儿站在台上的我，就正好处在这样一种场面之中。当然，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样，因为我脖子上没有挂那种带红叉叉的大牌子，台下也没人喊“把齐桓大帅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口号。
　　但是，在著名专家的操纵和摆弄下，我还是觉得有那种影视片里看来的感觉。比如，我笔直站立于台子最前方，面朝台下，两手垂放；比如，我一次次不知不觉抬起来的脑袋，又一次次被著名专家给按下去……
　　著名专家一手按着我那不太老实但越来越老实的后脑勺，一手在我的脖子、肩膀等部位比划着，继续着他那精彩的讲座。
　　偶尔，当著名专家稍稍放松一下的时候，我会稍稍抬抬头，拿眼角扫扫台下。望着下面黑压压的领导和同事，刹那间，我那难忘的幸福童年，我那慈祥的外祖母，我那火热的大学生活，还有我那温暖的小家庭，我那可爱的最高领导，都如电石火光一般，从眼前流过……
　　终于，著名专家把我分析完了。结论是，这个小伙子脖子有问题，显然是长期伏案又不爱锻炼的结果。长此以往，是要落病的，而且现在已经是有病了。
　　讲座在全场如潮的掌声中圆满结束。出门时，部长对我说：“小齐啊，我记得写东西都是拿电脑敲五笔啊，而且你也挺爱锻炼的啊，怎么脖子也会出问题呢？”我说：“部长啊，我的脖子没啥问题。”
　　部长奇怪地说：“不对啊，小齐，你确实在会场上不停地揉脖子啊！”我说：“部长，我是昨晚睡觉落枕了！”部长愣了一下，“哈哈哈”地大笑着走了。
　　我确实只是落枕了。但是，落枕也好，有问题也好，我今晚还得加班。不光是我，新老同事们都得加班。
　　因为，又有一个三十多页的讲话下来了，又要传达贯彻了。得把听讲座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啊，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