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老屋

发布: 2006-4-12 20:58 | 作者: Rocket | 来源: 天山云海综合信息港

  有几个月没听母亲唠叨了,耳朵有点不习惯。周末的下午,我终于采纳了耳朵的意见,想起要去看望一下我尊敬的母亲。


  我住在镇上,母亲住在村里的老屋,中间相距不过三里地。盛夏的太阳,火辣辣的,尤其下午,太阳更是灼人,仿佛人一出去就要被烤焦。慑于太阳的毒威,到下午五点钟才敢出门,没有坐车,抄小路缓步而行。来到母亲的老屋,天色己近傍晚,其时母亲还在菜园子里扯草。母亲已年过古稀,生有四男四女八个孩子,如今都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们姐弟八人,一半在大城小镇工作,父亲去世后,我们多次提出让她选择跟哪个儿子或女儿一起过,可她就是不肯,总舍不下那破旧潮湿的老屋和那两亩薄地。母亲一生酷爱劳动,即使象现在已年过古稀,也不让自己有一刻清闲,花生大豆、瓜果蔬菜,样样都种,你看,这园子不过两分地,可是园子里的蔬菜却是色彩斑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光是瓜类就有东瓜、南瓜、黄瓜、丝瓜、苦瓜等,还有辣椒、茄子、豆角、西红柿、空心菜,真可算得上是一个蔬菜大观园。每年还要养一头肥猪,到快年过的时候,等孩子们都放了寒假,便择个日子,把大家召齐,请屠夫把猪宰了,大大小小一家几十号人大吃一顿,完了,还要带走个十斤五斤的。这个日子,既是母亲最高兴的,也是孩子们最盼望的。


  母亲见我来了,赶紧收拾进屋,放下锄头,紧接着洗手,淘米,烧火,煮饭;洗菜,切菜,炒菜。不多时,饭菜便上了桌,我一看,这满桌的菜除了里面用来调味的盐是花钱买来的外,(母亲知道我不吃味精和酱油)全部都是母亲的劳动成果。吃完饭,母亲问我在不在家住,住,就去找衣服给我洗澡。我说不住,回镇上洗澡,不过不急着就走。听我这么说,母亲赶忙放下筷子,把一张竹床搬到门口的地场上,让我在这纳凉。


  时令已是黄昏,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虽不情愿但却又无奈地从山背后完全褪去,蛋蓝色的天空也蜕变成了墨蓝色,夜,已经从屋后那砌着鸟巢的树梢上网一般撒落了下来。母亲点来一盘蚊香,并打来一桶水,替我抹去竹床上的灰尘和汗渍。看到这张竹床,我就象看到了久违的老朋友,倍感亲切。由于年深月久和汗渍的漆染,使得它通身由原本的青黄色变成了栗红色,床沿和床栅被磨得锃亮见人,无论怎样炎热的天气,你光着膀子躺在上面都会感到一种沁心的凉爽。这无疑是我家最老的一件古董了,我不知道它的年代有多么久远,反正从我记事开始,它就是我夏夜里最亲密的朋友了,直到我离开家参加了工作才渐渐疏远。现在,我躺在这久违了的老朋友的怀里,仰望着高高的夜空,墨蓝色的天幕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嵌上了许多星星,微弱的星光一闪一闪,就象思凡的仙女在偷窥农夫在溪边洗澡,小眼羞涩地眨个不停。远山,树木,村庄在朦胧的夜色笼罩下,似蹲似卧,似物似影,含混不清。微风盛载着太阳的余热,摄着牧童和归农的身影,掺进农家油盐的香味,还有犬吠、孩啼,……有如仙女般眯笑着飘来,在我的周身轻吻一阵,旋即又悠然地飘去,带着快慰,带着满足,并顺带捎走了人们的疲劳。


  在这空旷的地场里,我静静地躺在竹床上,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想,星星象撒着肥粒的农田般密集起来,并且比先前亮了许多。突然,一颗流星从东方半空中斜划下一道长长的白痕,少顷,南方半空中又划下一道。流星夜夜有,可是极少落到地球上。恕我无知,我不知道一颗陨石如果落到地球上大约需要多长时间,可是,此时此刻,我的思绪却随着流星的轨迹一下子滑到了四十年前。


  我是第三个从母亲肚子里降临到这间小屋的,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距六十年代仅差十一天。我的降临,使我们这本族谱里增添了一个新的辈份,成为这个最小辈份的第一个男丁,这个特殊身份使我倍享族人的宠爱,尤其我那太叔婆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我出生的时候,上面已有了两个姐姐,父亲是大队的会计,本份寡言,成天阴沉着脸,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笑容,没事不和人说半句话,十片磨压不出个屁来,使人感觉从头到脚就象一块冰。他从不理家中的事,即使是突然下雨,目睹晒干了的衣服在外面将要被淋湿,他也决不会伸手去把它收进屋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就在队里摆弄那几本干巴巴的台帐和一张冷冰冰的算盘,回到家里也是足不出户,总是把那张算盘“的答的答”马蹄似的拨到深夜,人与算盘两块“冰”形影不离。尽管如此敬业,社教一来,照样还是被工作队关了三天,本来就是个本份人,经工作队这么一吓,哪还吐得出半个字来?于是只好把帐本封查,几框子的帐本,查了半年,其结果只证明了父亲是个无能的人,这么多年来,一天到晚不停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居然没能从队里多算出半分钱来放到自己兜里。我想,大概细菌是不能在冰上存活的。


  有这样一位父亲,不能不说是母亲的不幸。在我之后,母亲还在陆续为我生着弟妹。母亲不光要照顾我们这群孩子,操持家务,更多的时间是要到队里挣工分。夏季是农活最忙的时节,队里每天天一亮就要上工,不到天黑不下工。每天下工后,母亲首先是给我们弄吃的,然后是给我们洗澡,洗完澡后,就把一个条凳和一张竹床搬到门口的地场里,让我们在上面坐着或躺着,再用冇谷和枫球在半边破铁锅里烧一堆烟,用来给我们驱赶蚊蝇,上面还用青蒿盖着,防止燃烧得太快。毫无疑问,竹床是我占着的,姊姊和弟妹们只能一字排开坐在条凳上。把我们“处理”了以后,母亲这才进到屋里,一心一意地做着她那没完没了的家务,再也不理会我们了。每逢这个时候,隔壁的太叔婆就会从二十米开外的地场边那座一脚就能跨过的小石桥旁出现。说是太叔婆,自然要比我高三辈,可那时还不到五十岁,太叔公早年已过世,没儿没女,一个人,除了白天到队里挣几分工分,其它时间倒也清闲。只见她上身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肥大的花布缩腰短裤,裤脚口下的大腿足有水桶般粗,脚下穿一双青色单布鞋,挺着一身蓬松的肥肉,胸前耷拉着一对茶罐似的大乳房,手里拿着一把用花布条缠好边的大蒲扇,均匀地一扑一扑地扇着风,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先是用扇子给我扇几下,然后在我放脚的那头竹床上一屁股跌坐下来,竹床便随之全身一颤,我心里登时一紧,生怕会把我这头翘起,又担心她那一头会沉下去,同时双脚触电似地缩了回来,唯恐她那大山般的身躯会将我这嫩骨头压得粉碎。坐下后,便用手在我的脸上千般慈祥,万般疼爱地抚摸着,嘴里总少不了两声“乖”呀、“崽”呀的呼唤。然后照例是教我一些生活里的规矩,比如吃饭的时候不可独霸一方,挟菜的时候只能挟碗里自己面前的,不能把筷子伸到别人面前去;啐唾沫时不能当着人的面,要把脸转过去;不能从晾着女人裤子的下面经过;不能用手指月光…..等等,说真的,凡她说过的,我至今都不敢违犯。一番教导之后,照例是给我讲那些既荒唐但又让你感动得不能不信的故事。我最喜欢听的是那个黄鳝精为救村姑在阎王殿前舍身与恶鬼斗法最终胜利并与村姑成亲的故事,每每听这故事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明姊姊。明姊姊是村里陈家财伯的女儿,长我六岁,她聪明伶俐,勇敢机敏,玩游戏时我总要和她一边,因为跟着她每次都赢,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姑娘,不知突然害了什么病,郎中、菩萨都请了,可就是无济于事,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干瘦。同时,我又会想到秋后门前小塘里的水干了,我们爬开烂泥捉黄鳝的情景。一边听着故事我就一边想,要是门口这小塘里也有一只黄鳝精就好了。于是,每次捉黄鳝的时候,我总是把捉到的最大的一条放掉,企望它能快些长成精,好来替明姊姊驱除病魔。然而,我放掉的那些黄鳝终究没能长成精,明姊姊的病也终究没有好,最终还是油尽灯枯了。她那年才十四岁,正值初花季节。


  太叔婆一面讲着故事,一面节拍均匀地摇着蒲扇,间或往脚上拍两下。由于风向的改变,那青蒿下破铁锅里的薰烟早已向别处飘去了,于是恶蚊便趁机向它早已垂涎多时的我屁股上这堆嫩肉扑来,可是这怎么能逃得过太叔婆那双时刻警惕着的眼睛?她顿时怒不可遏,蒲扇大的巴掌恶狠狠地朝我屁股上扇将下来,我的这半边屁股顿时便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了,但是我懂得,我如果此时叫一声“哎哟”,恐怕她终生都不会原谅她自己了。于是我强忍着剧痛,问:“打着了没有?”她抬起手,只见一只偌大的蚊子扁扁地粘在她的掌心里,她把蚊子拈起来,用两个指面狠狠地将蚊子捻得粉碎,嘴里愤愤地说着:“我叫你咬,我叫你咬。”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掌同时也会在我的屁股上留下一记亮亮的掌印,过了好多天才散去。然后,她就起身去把那半边破铁锅端到顺风的地方,又继续坐下来讲故事。我静静地躺在竹床上,一边听着故事,一边望着天空。高高的夜空,没有一丝流云,满天的星斗在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不时有流星滑下,间或听得到从父亲那边传来“的答的答”的算盘珠响和从母亲这边传来的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仿佛就是《刘三姐》电影里的对歌。


  风,夏夜难得的凉风轻轻地抚摸着我,太叔婆的故事,父母亲的“对唱”,就象一支绵柔柔的曲子,每回,随着夜的深入,我都是在这首曲子的催眠下,渐渐地迷糊了起来,然后在天空亿万双眼睛的看护下,借着微微的夜风,把太叔婆的慈祥和父母亲的“对唱”轻妙地、安然地带进梦乡,嘴角常常挂着一丝梦涎。


  我的童年,我童年的夏天,我童年的夏天的夜晚,就是在这张竹床上,在太叔婆的慈爱里渡过的。如今,太叔婆早已离我而去,成为古人,然而她那慈祥的面容和弥勒佛似的身影至今时常萦回在我的脑海里。


  月光从东边山背后探出圆圆的脸来,远山,树木,村舍就象一个刚才还是满身尘土,现在已从溪里洗过了澡换过了衣的赶路人,一下子变得清爽和精神了许多,刚才还在忽闪忽闪的小星现在自知不能与月亮争辉而知趣地躲到了天幕的背后,即使那些耀眼的明星此时也变得暗淡了许多。母亲做完了厨房的活计,安顿好了宝贝似的小猪,带着一张小木椅,来到我面前,在竹床边坐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与母亲在这么温馨的夏夜里如此清闲地乘着凉,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激动的涟漪,旋即又泛起了一股酸涩的心潮。在我的童年,因为孩子多,为了糊口,母亲不得不终日操劳,哪还有资格和我们一起享受一时半刻的悠闲时光?同样,父亲亦是如此。然而今晚,现在,母亲终于不需要为生计而没日没夜忙碌了,终于有资格和孩子一起在这温馨的夏夜里乘凉、观星、赏月、聊天。可是,父亲,您现在在哪里呢?我想,您如果健在的话,此时此刻也一定会来到我的面前,和我,和母亲一起乘凉、观星、赏月、聊天,享受这人间天伦吧。


  其实,父亲无时无刻不和我在一起。是的,父亲虽然过世十多年了,可他那冰一样的严肃,雪一样的人品一直铭刻在我的心底。这样说来,父亲不就一直在我心里么,此刻,他不正与我们在一起乘凉、观星、赏月么。是的,父亲,我会让您永远“冰”在我的心里,冰住我的新鲜和洁静。想到这里,刚才那股酸涩的心潮便陡然退去,思绪又转到悉心体味和母亲独处的感觉上来。


  遗传的力量就是这么神奇,我不仅传承了父亲的形象,同时还传承了他的秉性和品格,和父亲一样,我一向沉默寡言,不喜欢说多余的话,很多事情喜欢让别人用心去感受,自然,平时就很少和别人交流,即使是家人也一样。所以象今晚和母亲这样心听得到心地独处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当母亲一边给我打着扇,一边说着关怀体贴的话时,我只是默默地听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心中似有千丝万缕,却又好象一片空白,只感到一股浓浓的亲情渗入了我的灵魂。自从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孩子,我一直把自己当作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我要用自己庞大的枝桠和繁密的叶片为孩子遮阴挡雨,不让他们被毒日熏烤和风吹雨淋。然而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儿子,还在母亲这棵大树的蔽荫之下。但是,我想,我又不能光在这树下躲荫,夏天,我要化成泥土,为她护根,让她保住水份,冬天,我要变成一座温棚,不让她遭受风霜雨雪的摧残,我要让她长青不老。于是,我的情绪激剧地波动起来,一股莫名的激流涌遍全身。人往往就在亲情的感召下迸发激情,而激情便燃烧着生命,生命会在燃烧中淀放异彩。


  夜,月光如洗。村间早已无人走动,白天残留下来的繁忙气息早已被轻风带向了远方,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片静穆、安祥之中。这样温馨静谧的夏夜,一个四十多岁的儿子和一个七十多岁的母亲这样悉心地单处在一起,使得空气里都充溢着一种虔心的仁爱、净化的温情、和美的幸福,而这种仁爱,这种温情,这种幸福又是何其弥足珍贵啊!


  我不觉坐起身来,对母亲说:“去找衣服,我要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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