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语言中的真人性

发布: 2006-4-12 14:48 | 作者: tianshanyunhai | 来源: 天山云海综合信息港

  叶兆言在《一个苍凉的手势》中这样描述“张爱玲喜欢用一个苍凉的手势,一声重重的叹息,来形容她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事实上,张爱铃的一生,就是一个苍凉的手势,就是一声声重重的叹息。”的确,这样阐述张爱铃的一生是中肯的,李碧华也同样说道;“张的小说是小说,张的本身,也是一个小说。”而这样一种人生的作家写出的作品也必然有着其“一刹那就变成永恒”的悲壮。《倾城之恋》,张爱玲作品中的传奇,但就其题材,艺术特色等方面来说,远逊色于《金锁记》。《金锁记》的材料大多是间接得来,它涉及了人性的弱点与变态,《倾城之恋》则缺乏主观的探索。傅雷在《论张爱玲》中写道:“《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美丽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他对文中俏皮的调情话语是这样的见解:“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确实,在整个小说中,我们无法体会到“真正的欢畅,刻骨的悲哀”看到的是“挑逗、无伤大体”的调情话,但如果我们再深在细一点去看,去挖掘这些语言背后所蕴涵的,不难看出,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把真人性都隐藏在这些语言当中。


  白流苏与范柳原,这一对不算爱人的恋人,整个小说的笔墨都在他们之间的俏皮话,张爱玲也没有用其一贯的长项:表现两人的内心世界。小说没有多少的波澜起伏,恋爱也不是激情四射,最终的结合只因“倾城”,只是一场平凡的传奇。“《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傅雷如是说,的确,作品存在着极大的缺陷,没有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但换另一个角度看,也就因这个缺陷,才突出了另一个人生安稳的一面。白流苏、范柳原、三爷、四爷、四奶奶……等人不都是为了得到一种人生的安稳,只是这种安稳是苍凉的。


  进一步看看整个小说的人物刻画,就单单从他们的语言切入,在品味之余,就可容易看出,真正的人性都隐藏在其中,作品的重心都倾注在俏皮而风雅的调情,初看小说,见其落了俗套,但细究其字里行间,才知原来人物也可以这样刻画、表现:当白流苏的三哥要他回去做她的寡妇时,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一个“冷”字就传神地把白流苏这个被逼极了的形象完全描绘了出来。“法律”的运用,在今天是极其平常的,而做为一个20世纪40年代的妇女来说,能用“法律”来捍卫自己,足可见其见识。小说接下去写道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你们伤的阴鹫!”一个被抓狂了的女性的真实流露,她没有男性的那种理智。在逼极的情况下,女性的天性还是表露得一览无疑:愤怒、无理、吵闹。脆弱、无助的女性心理在白流苏的身上也是明显存在的,虽然她勇敢,敢与反抗,敢于出走,但面对自己的母亲也只能哽咽地道一声“妈”。可事与原违,“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她只能另找出路,她只能跟同样自私的徐太太喊“婶子,我,……我在这儿在也呆不下去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只能阴阴的、不怀好意地一笑”,“辽远的中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徐太太的出现是整个小说的转折点,徐太太为着她七妹的婚事而来,可在相亲之时,她的参与使得她七妹的婚事泡汤了,她自己在这点上同样存在着亲情的关心和谴责,面对自己的亲妹,她依然是关心的,而这一切都只体现在她的那句“七妹的婚事,有希望么?”,如果不是尖酸刻薄的四奶奶,不是家庭的进一步逼迫,使白流苏有了自私的迷惘,小说应该就此结束,但在自私怂恿下的“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行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徐太太在范柳原的“托付”下,决定带白流苏到香港,而白流苏也意识到范柳原不会是真心的,可是“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一个有着一大串血缘关系的人,却是六亲无靠,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她选择了出走,为自己的出路,为自己的生活安稳,在这点上她是有追求的,可惜的是她的追求注定是悲凉的,如果没有后面那场“倾城”,她注定又是一个悲哀。在出走的这点上,她决不是“娜拉的出走”,更不会是巴金笔下那些追求自己理想,挣脱社会禁锢的出走,而是为其自己生存的自私出走,没有任何的重大意义,只为给那些嘴边含着唾沫的“亲人”看,她出走的动机,暴露出当时社会的人性压迫,也是其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阶级思想的“保护膜”,在面对“破产”公主萨黑荑妮时,她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小说以大量的笔墨花在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对话上,在这段描述中,白流苏时刻为自己的安稳猜疑着。“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她也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胡兰成在《论张爱玲》这样写“她的自私是因为狭隘”。的确,小说在接下来中,都是围绕她“自私的狭隘”展开的。流苏这一大抵上算是一个坚强的,有勇气,会反抗,能够大胆地顶着众人的唾弃与前夫离婚的形象就此成就,同时也因她不过是一个在经济上柔弱、无助的女子,使其是妥协的,从而使得她的逃离也只能依靠男人来寻找自己的栖息之地。


  范柳原在小说中能找到他的影子,就只有他那些机智的俏皮话了,作者没有花一丝一毫的笔墨在他独自的身上,即使是与萨黑荑妮公主的来往。傅雷认为范柳原不应该是这么枯涸的人,“他只是一个暂时收了心的唐•裘安,或是伊林华斯勋爵一流的人物。” 傅先生的评论自有其独到之处,但也不烦看看骨头里的骨髓,这决不是鸡蛋里挑骨头,而是为了看到确确实实存在的东西,在这点上,胡兰成比傅先生看得更真切“他的机智与伶俐使他成为透明,放射着某种光辉,却更见得他的生命之火是已经熄灭了,”“其人是自私的,并且怯弱。”而这一些也并不就是代表了一个完整的范柳原,作者是在残缺中给读者以完美想象的空间。张爱玲自己认为“我哦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这一点,她做到了,但不同的是她衬出的不只是人生素朴的底子,更是整个社会真实人性的底子。


  范柳原是生活中的假绅士,因其既害怕又胆怯,生活让他空虚乃至颓败,只是他的颓败相对于白流苏对生活无望的颓败表现为另一种形式。而这也只是男性与女性面对同样问题是产生的各自反应。


  在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他们是互不理解的,而这不理解的产生于他们都是自私的。生活在范柳原幼小的心灵就打下了“怪僻”的烙印,而他在孤身流落中,有了钱的挥霍,就有了生活的颓废,他只能用高姿态的形式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而这种高姿态掩饰的结果就是更明显地暴露其弱点。但是可以看到的是范柳原对于白流苏有着一点点的温情。流苏笑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从表面看,这只是一句幽默的俏皮话,但这话从范柳原这机智、伶俐有没有热情的人口中说出,就足可见其言外之意,以前,面对的他都是不当人看的,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可对流苏,却有了以人相待的念头,悲哀的是他这一点点的真实很快就被空洞、怯弱的人性所掩盖,就连在深夜里打电话透露出自己的爱也不敢承认,胡兰成对此是这样评道:“他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流苏,也不是为了要使流苏烦恼,却正是他自己的烦恼的透露,他说出了爱,随即又自己取消了,因为怯弱,所以他是凄凉的。”


  对于白流苏与范柳原自私骨子里残留的那丁点的真情,足以窥其全貌的,应算是在浅水湾饭店,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热终究不行的是,这堵墙没有倒下,而另一堵墙却倒下了,尽管两个人都相互不理解,但“倾城”把他们的弱点都压住了,在那一刻“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刹那间得到了显现,她的生活终于有了安稳的理由,他也终于有勇气说出心中的那句话。但本性终是无法改变,在结束的那刻,柳原依旧无法面对,“那不算,我们那时太忙着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情,在这句话后,在婚姻契约的签定好魂飞烟灭,流苏在安稳后留下的只是怅惘。


  小说对其他人物的刻画,也是用在于语言上,细嚼而入,总觉得有着鲁迅笔下那些尖酸刻薄的奴性市井小人物的神韵在其中,如四奶奶,她的个性在她寥寥的几句话中就将其刻薄、无知、势利、冷漠、毫无人情味的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而更深刻的一个人物刻画是对白老太太,一个小说中无关紧要的人,面对自己的亲女儿,竟冷漠地说:“你跟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继个孩子过活,熬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她竟自私到出卖自己的女儿,使流苏感到“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在这一点的伤害,使得流苏更快地陷入自私的泥沼。


  《倾城之恋》一部40年代沦陷区的废墟上绽开的罂粟花,对其评价各家有个家之言,无需管其是否与几千年前《诗经•柏舟》中诉说的哪个无处容身、忧愤郁结的弃妇有关,只需记住它是“一个有着圆满结局但透着悲凉的童话”就足够了,诚如著名评论家苏炜所言:今天重读《倾城之恋》,把它放在“五四”以来任何一位“经典作家”的名著之林,只有“谁能企及”的问题,而不存在“是否逊色”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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