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秀色

发布: 2006-4-11 21:31 | 作者: Rocket | 来源: 天山云海综合信息港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听说了她的名字。秀色。好像收拢了无数的湖光滟潋,把行走于红尘间的风情和从容都荡漾出来的,这么一个名字。是一个低眉敛目的玉面佳人,欲语还羞地在煦风中揭开自己的面纱;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姣美佳丽,在午夜最浓的烛光里回眸一笑,勾人心魂。这个名字留给人无限想象的余地,吟念起来,甚至口齿生香,满心芬芳。


  ??所以,当我还是个孩子,这个名字就赋予了我无穷无尽的憧憬和热望。我无数次地揣测,是怎样的一个人藏匿在这名字后面。是怎样一双似水明眸,怎样一支青葱玉手,配拥有这样的千般美好,万种旖旎。这样的人,于我来说是个谜,更是个梦。一场任凭沉醉而不愿醒来的美梦。


  ??告诉我这个名字的人,是我的堂哥。他从省城念了学回来,就一直对这简单的两个字呢喃不已。他甚至把自己一个人封闭起来,不见大伯伯母,不见一帮子老朋友,不见从小一起长大的镇长千金李开眉,只除了我。或许我只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这么幸运,被他捞到。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倾听。了解。我可以看得出他眼中的迷醉和固执,那是一个坠入爱河的男人所具有的象征和昭示。那浓烈炽热的爱恋之火,真似要把他整个人熊熊焚烧。他说,小弟,你永远不会想到世上当真有那样的一个美人。绝世而独立。倾国倾城。每一部分的她都好像会说话,顾盼生辉,潜藏入你的心底,攫取住你的魂灵。但是全部的她却冷漠寡淡,游离于烟火之外,超然于凡俗之上。算了,跟你说,你自是不懂的。


  ??我懂。我怎会不懂。我的娘亲,沈方君好,就是这么一个女子。虽然她在生我的时候因难产而失去生命,但她的画像留了下来,给我慰藉,令我愉悦,致我陪伴。画像上的她,穿着天青色鱼肚袖袄衫和深黑鱼鳞百褶裙,梳着婉转美好的低低的发髻,纤长的指尖轻抚脸颊,一双美目流转着无法言喻的忧伤和悲戚。我知道她为何悲伤。因为我那风流成性的父亲,夺走了一个美丽女子的年华和风情,却留给她无尽的悲切和心碎。当所有的失望和绝望堆叠成无法攀越的山,生命中所有的水分便被榨干,不复鲜活。所谓积重难返,便是这般。所以,我一点也不为母亲的死内疚或者抱歉,因为最终的凶手,当是我父亲。


  ??但是。我的日子残缺了一块。当所有人还在那宽厚的怀抱里汲取母爱,我已经过早地辗转于多个陌生的臂弯。奶娘的乳汁无法滋润那寂寞得发慌的身躯,只因对母亲的期盼与依赖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天分和责任。我不知道我怎样浑浑噩噩走过那婴儿和幼儿时期的一遭又一遭,那孤单把成长拖滞成了漫长的黑夜,是那样苦不堪言。我也不知道今日这个早慧而沉默寡言的我是从哪个时空中诞生而出,这样的追溯只能满心荒凉,无语凝咽。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把母亲这个概念从我生命中割除,相反却是那么的根深蒂固。秀色,这定是和母亲一样的女子,眉宇清朗,秀色夺人。我明白,从听到这个名字时起,它就紧密地和我脑海中母亲这两个字紧密相连,纠缠相生。母亲是我过往岁月中一切美好的代名词,而秀色的出现,无疑代表了更为惊心动魄的上穷碧落,往复追寻。


  ??堂哥如同疯了一般,每日在院落里发呆出神。我清楚听见,从他的唇齿间逸出的那两个字,是秀色。这让人觉得奇怪和迷惑。他是在哪里邂逅了这样一个女子,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怎样的故事。他如此爱这个女子,为什么又失魂落魄地从省城归来。我想,堂哥不会告诉我答案,而我也无处去探寻。只是,对于这个女子的渴望和想象日复一日地占据我的全部心神,每一个心的空隙都填满了这个动人的名字。就如往昔被娘亲这个美好称呼所全心占据一样。


  ??我开始旁敲侧击,希望能从堂哥那里再得到关于这个秀色的一些什么。但是他双唇紧扣,始终沉默。那是一个男人不愿向别人告知的疼痛,也是标志了一段刻骨铭心记忆的锥心苦楚。我能理解他的缄默,却越来越不能理解我的执著。我擅长画画,是我们这五房孩子里画得最出色的,连一向严厉的爹也赞赏有加。所以,我用我的手,画下了我心中的秀色。她是不染烟尘的,所以任何的金珠绮罗都是亵渎,我要让她身着素白的裙袍,头饰古朴的木钗。她的笑,是隐而未露的,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春水,只偶尔在湖面上泛起些微涟漪。她眼睑半垂,浓密的阴影宛如羽毛轻轻覆盖两点星子,但那委婉的眼神不能完全隐匿,而是泄下几缕光,引诱天下的飞蛾们纷纷扑火。画作完成之后,我把它裱了起来,挂在我床头正对的墙上。旁边挂着的,是我娘君好的画像。两个忧伤的女子,装点一间寂寞的房。


  ??我们家所在的小镇上,由于交通闭塞,民风淳朴,所以这里的人大都对读书人怀有几分敬畏和仰慕。自从堂哥回来之后,四面八方仰慕的眼神纷纷聚焦到他的身上,随此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上门说亲。短短的几个月,媒婆们几乎次踩扁了我家的门槛。可是堂哥全都一一回绝了。拒绝的理由荒谬得令人难以信服,可他的语气却坚定而不容置疑。这无缘由的坚定激起了大伯的怒气,他一次又一次暴跳如雷,甚至想用家法来迫使堂哥屈从。我躲在门后,看着堂哥咬紧牙关承受那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轻声叹息。他在用一种那个年代所不可思议的坚持来固守自己求之不得的幻梦,以不为人知的一往情深来表白他心中排山倒海的爱恋。我不是那个可以站在旁边唏嘘的人,因为我也是那样的蠢人。为了一个名字。心之所系,情之所钟。


  ??那段时间,镇长的女儿开眉开始频繁地出入我家。她是大我四岁的青春少女,年方十六,开朗活泼,天真无邪,好像不知人间烦忧。她跟堂哥曾经是不折不扣的青梅竹马,他大她四岁。在我还没有思考的能力的时候,他们两人,一起环绕在摇篮旁,憧憬着关于我的将来。光阴荏苒,她看着堂哥的眼神已分明异样。少女的心思极为单纯,一点心事都藏不住,可惜的是她这样的心事又能赋予何人?堂哥他满心只有秀色,何来一处安置这冲动热烈的少女?我似乎可以预见这女子的悲痛欲绝,所以,因了隐隐的说不清的念头,我花了我的大部分时间来陪伴开眉,逗她开心,使她欢颜。这是不属于我的义务,却成了我可笑的责任。


  ??开眉常常问我,为什么裴大哥从不对她笑。这个问题夺走了我所有的语言。我又怎能告诉她关于秀色,关于堂哥那旁人看来近乎荒唐的痴狂?秀色是堂哥心中的创口,也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收藏。我的房间内,两幅女子画像,一幅秀色,一幅方君好。她们都是闭口不谈的禁忌。没有人知晓那破解的咒语。


  ??所以,我只能沉默,唯有不语。


  ??入冬的时候,堂哥生了场大病。浑身火热的他在病中不断呼喊着一个名字。却不是秀色,而是又东。又东。堂哥双拳紧握,额头不断渗透出愤怒和不甘愿的汗水,这所有皆是因那个又东而起。这让我大为惊异。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堂哥也从未对我提及,可是,在这个失去意识一切接近袒露的时刻,这个名字却如此突兀而理所应当地出现。我本能地发觉,这个名字必定和秀色有着莫大关联。


  ??开眉惊慌地把冰凉的小手放在堂哥额上,眼眶里滚落串串泪珠。是的,这段时间里,开眉不眠不休地照料堂哥,甚至恨不得有自己替他去抵挡这场灾病。这个敏感温纯的少女,用她洁净的身体温暖堂哥的躯壳,以她纯粹的情感去照耀堂哥的心。这解开了他冰峰已久的愧疚和歉意。自那场大病之后,堂哥对开眉明显友善了许多。这是一个好的转变。全家上下无不为此大感欣慰。可是,谁知道呢?堂哥是永不可能爱上开眉的,这是结论,也是断定。


  ??日子飞驰如箭,就那么匆匆过了两年。两年之内,堂哥愈发显得少言寡语,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阿裴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相反的,我的性格开朗许多,也开始试着走出我家大院,跟镇上的同龄人们互相交流往来。改变不是无缘无故的,我想,这一定是开眉对我的影响。两年的光阴,她对堂哥始终不离不弃,一刻未停止对获得他的爱的企盼和等候。家里人几乎把她当成了儿媳,只是堂哥仍始终不松口。


  ??这样的应承,对他来说并不难,可他偏偏倔强成不容人接近的冰山。在每个月亮高悬的夜晚,我看着我床头挂着的画像,竟也可以明白堂哥种种行为的渊源。秀色,我至今仍无缘见她一面,但每个夜晚都在与她相见。有时候,她是挥舞着水袖,莲步轻移的多情女戏子,轻启朱唇,浅唱一段动听的曲子;有时候,她是误落凡尘的仙子,平静如水,无辜的看着强大的男子笼罩她纤细的身影;有时候,她是显赫门第的千金小姐,每天枯坐一卷木帘下,谱写着不属于俗世的词曲。更多时候,她的身影和我娘的身影重叠,竟生的分不出谁是谁。花非花。雾非雾。梦非梦。


  ??毕竟只是个保守的小镇。一个女子待字闺中直到十八岁,已经是期限外的期限。开眉,满腔虔诚的女子,终究也逃不脱被他人迎娶的命运。这个像我姐姐,似我妹妹,花一般水一样的女子,即将离我们而去。离我。离堂哥。离我们这个大家庭。我有清醒的预知,仅有的救赎不复存在,所有人将继续沉往无底深渊。尤其是他,沈光裴,我的堂哥,他那病态的惊世骇俗的缱绻,注定永远牢牢掌握在那个叫做秀色的女子手中。这是他的悲哀。亦是他的幸福。


  ??开眉出嫁那天,我带着贺礼到镇长家去。堂哥也同行。他的表情淡淡的,无喜无悲。抑或这样的平静更加是绝情寡义。我不懂开眉是否虚掷了几年的光阴,我只明白,这样的结局,是很多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我甚至有点暗暗恨我的堂哥,如果他娶了开眉,我们就能跟开眉一直在一起。我们走进轰响震天的鞭炮声中,走进渲金染朱的厅堂里,也走进一个女人哀怨的目光中。堂哥,这是你欠她的。希望这辈子你都要谨记你的辜负。不。你连辜负的机会都没有留待她。何等残忍决绝。


  ??可是,堂哥脸色苍白地倒下了,在他看到开眉的夫婿的时候。他像一棵被人砍断了枝干的大树,倒在了我孱弱的身体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开眉发出那么凄厉的一声呼号,好像一直掩藏了几千年几万年今日才被释放出的剧烈的呼号,然后狂奔到堂哥身边。她秀发凌乱,连象征着一辈子的红盖头也丢弃一旁。后来她对我说,她以为堂哥死了,因为他的脸色那么白,那么白,好像一张纸一样。就因了这个以为,她成了我们镇上第一个在成亲当日逃婚的女人。而我也以为,堂哥去了,那样全无呼吸的他,一定去了。长久的为爱痴迷,已经耗尽了他每一滴的精神。他宛如断了的弦,绷了太久,终于断了。


  ??可是,他被救了回来。伯母着急地问他关于这次异样晕阙,他却疲惫地闭上眼睛。他们不懂,我懂。长久以来,跟堂哥最接近的人是我,唯一知道秀色的也是我,所以,我感觉到堂哥的突发状况定与秀色相关,也与那个新郎倌,开眉的夫婿相关。这个谜团如果不被戳破,将有更多的谜团混乱纠缠,直至无法解开。


  ??我还未寻他,他却寻了来。开眉本应归属的丈夫,沈又东。他看起来像一个精明内敛的生意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他礼貌而生疏地对堂哥嘘寒问暖,也恰到好处地送出探病的礼物。他甚至没有说出关于妻子逃婚丑事的只言片语,没有埋怨,没有愤怒,没有敌意,只是礼貌地,周全地,请堂哥以后来家中做客。堂哥在抽搐,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他对着梁又东伸出食指,声音轻微得只有我才能听到。出去。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他的眼神,那不同于往日的灼热火光,沸腾着仇恨,嫉妒,苦痛,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我看着那张脸,那张扭曲的脸,却找不出丝毫蛛丝马迹,关于他的故事,关于他和他的故事,关于他们的故事。我想,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谜面,他人无法破解,自己更困惑纠缠。就像我那过早辞世的母亲,家世显赫的她,如何挑中了游戏花丛的浪荡公子,又如何隐忍地生活和走进死亡,这笔孽债,谁能清算得清?


  ??这以后,堂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整天干咳,而且身子骨虚得厉害。爹和大伯请了好多本镇和邻镇的医生来给堂哥问诊,却始终没能诊出个之所以然来。我很担心,开眉也同样很担心,所以老是往我家跑,不管外面风言风语。可是堂哥连她也不愿见了。似乎一看到她,便看到另一张自己所憎恶的面孔。这滋长于人性的本能的迁怒是残酷的,尤其对于无辜的开眉。当我终于用语言对堂哥进行谴责的时候,他惊异地看着我,看着这个他以为从来不会长大的小弟,什么都不懂的小弟,终于颓然地合上双眼,挥挥手让我出去。那一刻,他已经离我极远,好像一阵缥缈的烟雾,随时会在我的世界中消失。而这样的他,这样的结果,都是因为秀色。


  ??我心中有隐约的怨恨。那个女子,用不可思议的方法篡改了堂哥的一生,并将使他身边的人失去他。她何苦在这么一场相遇里,燃尽一个男子的心和魂。我凝视着画像,百味杂陈。可画像中的她,却慈善而平和地看着我,直看到我心里去。我忽然又不忍,为自己的无端怪责。这美好的女子,本应只属于天上,尘世中的一遭充满了无奈和坎坷,也堆砌满了伤害和选择。可那又怎是她的本意。我抚摸着画中人的脸,吁叹,感喟,但要自此局中脱身,终是不能。


  ??为了便于堂哥静养,父亲把安静偏僻的东厢腾出来给堂哥住。东厢有个好听的名字,听雨轩,这是我那故去的娘亲给起的。听下人们说,每逢雨天,东厢外的景致就格外美好。细密如银珠的雨丝迅疾垂落,敲打在宽阔嫩绿的芭蕉叶上。迷蒙的烟雨伴随着雾气,氤氲出诗般的韵致。母亲还在东厢外栽种了清丽的海芋兰。这是在雨幕中更为娇艳欲滴的植物。我帮堂哥把东西搬到东厢的时候,看着那一大片的海芋兰,那荡漾的清浅的洁白,秀色便俨然浮现于面前。像她那样的女子,必定和这种美丽最为合衬。堂哥也在痴痴地看着这片花海。他用低得让人听不清的声音说,秀色最喜欢这种花。我一怔。却无言。


  ??由于家里开始请先生来教我念书,所以,陪伴堂哥的时间便少了。而他也都不与家里其他人发生联系,只是每日把自己锁在东厢,在无尽的思念中自我放逐。每个夜晚,他是怎样在辗转反侧中煎熬到天明;每个白昼,他又是怎样在浑浑噩噩里凝固到黄昏,我不懂。这些是从他最隐秘内心开出的花朵,没有第二人能明白和感受。秀色依旧恬淡而安静的从墙上远远观望着我,好像世间所有的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云卷云舒都和她无关,那个为了她划地为笼挣扎呼号的男人也与她无尤。我忽然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子是一场劫难,多少人都肯为她押下重注,却血本无归。


  ??读古书并不是枯燥烦闷的事情,相反我乐在其中。先生不止一次夸奖我有做学问的天分,并且极力建议我去省城继续学业。这个提议让人心中一动。毕竟,所有的开端都在省城,所有的源头亦都发端于斯。我想,省城一定是能解答所有问题的答案。父亲答应,等我再念个半年,就送我到堂哥以前的那个学校念书。这个承诺使我雀跃不止,急不可待地告诉堂哥。可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不置可否。在东厢静养了两个月,他反而更显苍白消瘦。病态的眼神。青筋暴出的纤长的手。我想起近日突然流传的传言,东厢不干净,东厢有女鬼。这和堂哥的日益衰竭莫不是有某种神秘关联?我忆起那从未谋面的娘亲,莫非真是她的鬼魂不肯安生,在溢满仇恨的不甘中自地下探出头来?


  ??尚未理清事情的真实与虚幻,堂哥却已再度倒下。伺候他的丫环说,少爷本来靠着窗听雨,可后面突然惊恐地抽搐起来,然后就不省人事了。她还畏畏缩缩地说,在东厢经常听到女子的哭声,还看见过女人的白色影子。这个消息令我大吃一惊。鬼神之说充满飘忽的可能性,但如此确凿的证实在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中还是头一遭。凄艳的女子魂灵,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哀怨地作祟,这是怎样的来龙去脉,又是怎样的因怎样的果?秀色,简直是一切事情的开端,她在沉寂无波的日子里引爆了惊骇和谜团,带来一连串的不可思议。是的,所有的事情,不是自听闻这个名字开始的么?我们都在混沌不安定的迷宫里打转,可怎么转也转不出个头来。可怜的堂哥。可怜的无知蒙昧的迷恋着秀色的我。还有那可怜的成了鬼的娘亲。


  ??那个雨夜,是所有事情的高潮和结束。浓重的雨滴狂躁地坠落,用所有器物的敲打声来发泄心中的不平与不满。柔弱的芭蕉叶被雨水蹂躏得几近埋入污秽的尘土之下,骄傲的海芋兰在风雨的摧残中纷纷坠下枝头。好像足以篡改一切的动荡。却又分明宁静得吓人。我狂奔往听雨轩,狂奔往堂哥许光裴那呼之欲出的结尾。我看见了什么呢?堂哥,静默地躺在雨中,双唇紧扣,双目紧闭,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本属于活人的鲜活。雨水像狡猾的蛇,钻进他的了无眷恋的五窍六魄。是了。已经没有任何证明存在的呼吸。他死了。


  ??堂哥的死,是如此突然,突然得让所有人有理由相信,这世上的潮起潮落,沧海变迁,其实仅仅相隔一线。我不知道生与死的界限原来是这么模糊,正如得到与失去的边缘混沌不清一样。一夕之间,绝望。沮丧。痛楚。悲哀。荒凉。我在暗夜里辗转,默默流下眼泪。母亲的丧失剥离了我所有原始的欢欣和喜悦,堂哥的离去再度把我推向只剩下一个人的深渊。在那里,我还是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哭喊着要一份温暖却无法获得。他本是我寂寞世界的支撑,好似开眉,可是他们都已离去。生的离去,和死的离去,殊途同归。在这个冰冷的大院,没有母亲,没有堂哥,没有开眉,我还能够坚持行走多远?


  ??窗外树影摇曳,秀色的眉目慈悲温善,怜悯地从墙上俯瞰,宛如把尘世间所有的喧嚣繁杂恩怨喜悲都生生地看淡了,看远了。我疯狂地扑到墙上,但是所有的呼唤只能换来一遍又一遍的沉寂和嘲笑。我在这里,可她,不在这里。


  ??几个月后,父亲终于决定将我送往省城。在他看来,这是光耀门楣,填补堂哥空缺的大好时机。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一直苦苦期盼的结果,只是麻木而冷淡地,观看这一场流泪和不舍的戏码。失去堂哥的大伯和伯母老了许多,但他们还是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来为我送行。在他们身边我看到了堂哥,深情而倨傲的男子,唇边呢哝着那个不变的名字。


  ??一瞬间,往昔、现在和将来波涛汹涌,我在激荡的时光潮水中慢慢转身,迷失方向。


  ??光阴是无法看穿的戏法,时短时长。如果心有寄托,有所挂念,每一个时刻都可以期许,并且在欢欣的笑容中延长。如果满心荒芜,再无牵念,每一次分秒都被遗弃,并且在苍凉的沉寂里浓缩。有的时候,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探访关于秀色这个女子,满大街小巷履行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对自己的诺言。有的时候,我被次次的希望落空所击垮,无力地摊卧在学堂厢房里,看着屋外的阳光点点滴滴凋零。堂哥的死打开了一个缺,一个我化尽全身力气也弥合不了的缺伤。要缝合这样的寂寞,只有找出秀色,唯有找出秀色。堂哥的死又导致了我的疯狂,好像若要找出所有的联系和对故人的回忆,只有秀色是媒介,唯有秀色是联结。可是秀色的下落,始终迷惘。


  ??在这个学校里,我无法靠近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有着陌生的面孔,和难以诠释的笑容。但是校工王先生令我感到格外亲切,并极为乐意地去接近他,靠近他。这个安静慈祥的中年男子,把温情和关怀绽放成毫不吝惜的笑容,慢慢打开我那遗忘了微笑的唇角。在每个夕阳沉寂的黄昏,他总会端着特地为我做的饭菜送到卧房来,并慈爱地与我聊聊一天内的见闻和收获。那是一天内最快乐最轻松的时间。其余的分秒,我都浪费在了对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倩影的追寻之中。当所有的意愿发自内心,当深嵌入骨髓的期许浓缩为心甘情愿,或者已经不是浪费。而是毁灭。


  ??王先生看出我的消沉及放纵,总是焦急而温和地劝我。虽然他并不知道发生在那个遥远小镇上的刻骨铭心的痴想,也并不了解一个孤独少年重叠复杂纷繁纠缠的癫狂,但他以一个过来人的睿智姿态清楚洞悉,这个少年的心心念念都是为一个女子。他反复追问我的所想所思,正如当初我追问堂哥一样。既是雷同的过程,也必是雷同的结局。我依旧没有吐露只言片语。这个错误或许只有宿命那充满捉弄的双手才能造就。因为后来的我才知道,王先生和谜底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遗憾的是,无知并蒙昧的我,放弃了可以去了解的出口。


  ??日子一日一日过,稀疏寂寥如女子淡淡的刘海。直到听闻父亲生病,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那一天下了学,王先生便急匆匆地赶来告诉我,说学校门口有个女子找我。疑惑,惊异,随即揭开谜底——瘦削的开眉,正倚在红漆掉落的门柱旁,焦急地四处张望。岁月刀刀催人老,一年的光阴,把一个活泼天真的女子打入凡间,在尘世的泥淖中挣扎至憔悴。那不是幸福的神情,不是一付被呵护在臂弯中的脸容。当还未启齿,还未叙说关于久别重逢的难得,还未表现出丝毫对于这意外见面的惊喜,她便急匆匆地告诉我,说父亲生病了。病?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象征了疼痛,辗转和呻吟的灰暗阴冷的字,竟然痴傻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悲观的铁钉打入了我的骨里,似乎眼前的所有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蒙盖着不祥的面纱。我知道,那是母亲和堂哥赋予我的躲避一切和面对一切的本能,他们把我装进又黑又深的深渊里。或者我是天生的作茧自缚者,天生的灾难的预言家。无可避免,满心的断壁残垣。我预知了父亲的死亡,于是用灾难的钥匙,开启了那个凝重的葬礼。


  ??亲戚乡邻们都说,这是个冷血孩子。他堂哥死的时候没哭,自己父亲死了也不落泪。我走在光与影的议论声中,在斑驳的墙面上投递自己虚弱的影子。面前依稀有张模糊的脸,我喊,秀色。这个女子,她躲在墙角,她藏在门后,她隐匿于人群中。她是除了堂哥和父亲之外最浓重的一抹色彩,她是我的开始和终结。除了她,我一无所有。突然间我堕入了黑暗,时空中某个片断里的温暖覆盖全身,有一双手正温柔拍打。我喊,娘亲。那个女子,她躲在街角,她藏在院里,她隐匿于每个人的身后。她是除了堂哥和父亲之外最浓重的一抹色彩,她是我的开始和终结。除了她,我一无所有。我再度堕入黑暗。


  ??被唤醒后,时间已过三天三夜。憔悴而焦急的开眉,就在我身旁不眠不休地等候与照料。这个时空的片断与多年前某一影像重叠。某一瞬,我觉得堂哥并未离去。他化成了魂,化成了灵,紧紧依附在我孱弱的身躯。他使我重踏他不曾走完之旅,令我在浪尖和谷底一次次地重温他的绝望与心碎。或者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甚至于,我清楚地听到开眉口中发出的那三个字:沈光裴。


  ??黑暗的利刃又一次宰割我的肉体和灵魂。一个我躺在床上,一个我在空中零乱飞舞,一个我站在深邃的府第中,一个我跑到河对岸……我看见堂哥在前方走路。但他回头,却分明是我的模样。我看见开眉的夫婿沈又东在前方走路。但他回头,却分明是我的模样。我看见挺拔威严的父亲在前方走路,但他回头,却分明是我的模样。都是分裂的,每一块破碎的镜面里,一个完整的人在不断拼凑重组,然后在无望的救赎中进入涅磐。


  ??于是,时光开始狂乱回溯。三岁时,秋日的某天,年幼的我跑到了东厢门外。透过黄晕的光,在窄仄的门缝里,一对男女把肢体横亘成了罪。我的娘亲,穿着天青色鱼肚袖袄衫和深黑鱼鳞百褶裙,梳着婉转美好的低低的发髻,纤长的指尖轻抚脸颊,在那个男人的怀里,倾诉着关于相思和求不得。而那个男人,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懵懂的小童,即刻飞快地把此事通报给了父亲。于是,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一声声物体撞击人体的震聋发馈的轰响,一句句哀号和恳求。娘亲疯了般趴在那个男人身上,用柔弱的女人的躯壳保护男人的身体。她的眼神,绝望而热烈,甚至有死而后生的期盼。或许对她来说。最好的收尾就是陪伴着这个男人一起死。可是那个男人,喊了求饶,他颤巍巍地喊了求饶,以此求得卑微的保全。自那天开始,娘亲就销声匿迹。我们的家族里,从此再无此人的出现和存在。若干年后,我才听说母亲的挚爱,那个男人,到省城一家书院当了校工。他姓王。


  ??于是,时光开始狂乱回溯。在省城最大的窑子里,是的,我看到了秀色。在一群的浓朱锦翠当中,她身着素白的裙袍,头饰古朴的木钗,没有丝毫的刻意。她的笑,是隐而未露的,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春水,只偶尔在湖面上泛起些微涟漪。她眼睑半垂,浓密的阴影宛如羽毛轻轻覆盖两点星子,但那委婉的眼神不能完全隐匿,而是泄下几缕光,引诱天下的飞蛾们纷纷扑火。老鸨似笑非笑地告诉我,这女子名唤秀色。虽然不比其他人来得青春年少,却是别样的女人滋味。于是,随着那一尾群裾,我走向了厚重的门,走向了不可告解的罪的终端,走向了一个女人的此方和彼岸。从此日日笙歌夜夜得醉,所有的欢乐美好直到伯父的出现戛然而止。他看着那个女人,喊,君好。


  ??于是,时光开始狂乱回溯。母亲离开之后,我的日子残缺了一块。当所有人还在那宽厚的怀抱里汲取母爱,我已经过早地辗转于多个陌生的臂弯。奶娘的乳汁无法滋润那寂寞得发慌的身躯,只因对母亲的期盼与依赖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天分和责任。我不知道我怎样浑浑噩噩走过那婴儿和幼儿时期的一遭又一遭,那孤单把成长拖滞成了漫长的黑夜,是那样苦不堪言。而父亲呢?他如同疯了一般,每日在院落里发呆出神。我清楚听见,从他的唇齿间逸出的那两个字,是君好。为了弥补心中不可愈合之痛,他迎娶了五房女子,最后一房夫人,镇长千金,李开眉。


  ??于是,时光开始狂乱回溯,我娶了开眉,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我们走进轰响震天的鞭炮声中,走进渲金染朱的厅堂里,也走进一个女人哀怨的目光中。何等残忍决绝。可是,我脸色苍白地倒下了。在看到那个白裙的女人时,我像一棵被人砍断了枝干的大树,倒在了开眉身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开眉发出那么凄厉的一声呼号,好像一直掩藏了几千年几万年今日才被释放出的剧烈的呼号,。这声呼号也从此钉入我的记忆。因为那是一个男子的背叛和辜负的明证,一个女子青春和幸福尽毁的沉痛开端。或者说,这是偶发的无辜,却把所有人无情埋葬。


  ??于是,时光开始狂乱回溯。为了养病,我迁至东厢。东厢有个好听的名字,听雨轩。听下人们说,每逢雨天,东厢外的景致就格外美好。细密如银珠的雨丝迅疾垂落,敲打在宽阔嫩绿的芭蕉叶上。迷蒙的烟雨伴随着雾气,氤氲出诗般的韵致。下人在东厢外栽种了清丽的海芋兰。这是在雨幕中更为娇艳欲滴的植物。我知道,这也是君好最喜欢的花。接下去的每个夜晚,我怎样在辗转反侧中煎熬到天明;每个白昼,我在浑浑噩噩里凝固到黄昏,我的哀伤与隐痛是从我最隐秘内心开出的花朵,没有第二人能明白和感受。于是也就益发寂寥凄清。本以为可以心如止水甚至心如死水,在这寂寥凄清的压迫下,可那个雨夜,年幼的儿子的告诉,所有真相的得知,终促使所有的嫉恨和不平爆发。我拿起了刀,看着那男人倒地。


  ??于是,时光开始狂乱回溯。在省城最大的窑子里,是的,我看到了君好。在一群的浓朱锦翠当中,她身着素白的裙袍,头饰古朴的木钗,没有丝毫的刻意。她的笑,是隐而未露的,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春水,只偶尔在湖面上泛起些微涟漪。她眼睑半垂,浓密的阴影宛如羽毛轻轻覆盖两点星子,但那委婉的眼神不能完全隐匿,而是泄下几缕光,引诱天下的飞蛾们纷纷扑火。老鸨似笑非笑地告诉我,这女子名唤君好,是这里的头牌姑娘。于是,随着那一尾群裾,我走向了厚重的门,走向了沉醉不愿醒的幸福天光,走向了一个男人的此方和彼岸。从此日日笙歌夜夜得醉。她说,又东,我们以后的孩子,定要命名为沈光裴。我依了她。


  ??于是,时光开始狂乱回溯。在省城,在那个学校里,我无法靠近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有着陌生的面孔,和难以诠释的笑容。但是校工王先生令我感到格外亲切,并极为乐意地去接近他,靠近他。这个安静慈祥的中年男子,把温情和关怀绽放成毫不吝惜的笑容,慢慢打开我那遗忘了微笑的唇角。在每个夕阳沉寂的黄昏,他总会端着特地为我做的饭菜送到卧房来,并慈爱地与我聊聊一天内的见闻和收获。那是一天内最快乐最轻松的时间。有一次我终于好奇地问起他的名讳,他淡然笑道,我姓王,名光裴。


  ??于是,时光开始狂乱回溯。光裴告诉我,关于秀色这个名字。秀色,这定是不染尘世烟火的女子,眉宇清朗,秀色夺人。我明白,从听到这个名字时起,它就紧密地和我脑海中母亲这两个字紧密相连,纠缠相生。母亲是我过往岁月中一切美好的代名词,而秀色的出现,无疑代表了更为惊心动魄的上穷碧落,往复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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